與現實硬碰硬,輕則傷筋動骨,重則一命嗚呼。
這不是程蝶衣的錯,是所有同生活以命相搏的人,都逃不過的宿命。
3
成長,是一種踏實的幻滅。
如果說程蝶衣是一支絢爛騰空又瞬間熄滅的煙花,那段小樓就是一枚壓了火的炮仗。
他也曾是眾人巴結的「大爺」,說一不二,仗義豪爽。
逛窯子救下妓女菊仙,又不懼偏見,娶她為妻;見日本兵糟蹋戲服,他二話不說出手阻止。
就算面對袁四爺,他也不拿正眼瞧,還借著說戲,懟得對方啞口無言。
即使因鬧事被抓進大牢,他也是鐵骨錚錚,脖子比誰都硬。
可就是這樣一個戲里戲外的霸王,卻在生活軟磨硬泡中,蛻去了堅硬的皮,窩囊得仿佛被人抽去了脊梁骨。
原因很簡單,他可以狂,但「狂」當不了飯吃,只要別人不捧你,你段小樓不如街邊的一條狗。
戲台上人人敬你是霸王,脫了戲服,你還是個平頭百姓。
起初,遭人打壓那會兒,段小樓也曾不服,他擺地攤賣菜賣瓜,可一天下來,賺的錢還不夠一杯茶錢。
肚子餓得久了,骨氣也會散;賺不來錢,霸王也得向生活低頭。
為了重返戲台,他去袁四爺那兒負荊請罪,低三下四得求人高抬貴手;
后來被綁著游街,對一切戲弄與逼迫竟毫不抗爭。
他用磚頭拍腦門,頂著滿頭鮮血逗大伙笑;
他抖摟出蝶衣與袁四爺的「丑事」,讓大家聽了個痛快;
他承認自己媳婦是妓女,發誓與其劃清界限。
這樣做,并非他心腸歹毒不念舊情,而是活了半輩子終于明白了:
胳膊扭不過大腿,人該低頭就得低頭,該求饒就得求饒。
我們瞧不起段小樓,卻難以苛責他,因為他所經歷的,是大部分人繞不過的成長蛻變。
霸王也要求饒,怕是人到中年,最為尋常的戲碼。
記得編劇史航,在演講時,曾哽咽地說:
我曾以為未來是另一個樣子,如今我就待在自己的未來里,我知道一切都沒有變化,我現在的夢想還和小時候一樣,唯一的區別是,我已不打算實現它。
這是一種幻滅、一種絕望,但卻是一種踏實的幻滅。
不敢有理想,不再有抱負,變得市儈庸俗,自私膽小。
此等無奈與心酸,不知藏著成年人多少猝不及防的崩潰。
明明厭惡至極,卻要擺出一副諂媚討好的臉;明明重情重義,卻在權衡利弊后選擇了利己。
你終于承認,驕傲和志氣當不了飯吃,逢場作戲的事,也別太當真。
這是服軟認慫,卻也是成熟的代價。
與其橫沖直撞讓自己頭破血流,倒不如后退一步,適當低頭。
這是明智的選擇,也是生存的智慧。
4
在《霸王別姬》中,有一幕特別經典。
小樓娶親前,蝶衣質問他:「師哥,你忘了咱們是怎麼紅的,咱得從一而終!」
沒想到小樓卻忽然暴怒,厲聲說道:
蝶衣,你可真是不成魔不成活呀!唱戲得瘋魔,可要是活著也瘋魔,在這凡人堆里,咱可怎麼活啊?
活著不是唱戲,你沒有主角光環,也并非「不死之身」,你只能在千難萬難的生活面前,做小伏低,逆來順受。
年輕時誰不是心氣高傲的程蝶衣,不顧死活,拼命向前;
可中年后,為了扛起生活的重擔,我們不也得向命運低頭,成為平庸且堅韌的段小樓。
曾經的志比天高,情比金堅,終在生活的煙熏火燎中化作夢幻泡影,而不可一世的霸王也得要學會求饒。
這看上去是為人不齒的妥協,但歸根到底,是扒皮抽筋換來的醒悟。
很喜歡顧城的那首《山溪》:
「碧綠的山溪投入大江,綠盈盈的泉絲,在濁流中飄蕩,是應該嘆息它喪失了純潔的本色?還是應該祝賀它,逃脫了徘徊和枯死?」
純潔的山溪只有融入渾濁的江河,才能獲得奔騰不息的無限生機。
純潔的喪失,又何嘗不是一種悲壯的新生。
長大后,我們不再有說走就走的自由,不再像溪水那般清澈見底。
日子泥沙俱下,想東流到海,就得褪去七個不服,八個不忿,順勢而流。
但奔流向前的江河,正是因為有了這一路的曲折溝壑,才有了那浩浩蕩蕩、無與倫比的波瀾壯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