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心中的唐詩,是一種整體存在。
存在于羌笛孤城里,存在于黃河白云間,存在于空山新雨后,存在于潯陽秋瑟中。
只要粗通文墨的中國人一見相關的環境,就會立即釋放出潛藏在心中的意象,把眼前的一切卷入詩境。
很多文學史說到唐詩,首先都會以詩人和詩作的數量來證明,唐代是一個「詩的時代」。
但應該明白,數量不是決定性因素。若說數量,我們都知道的《全唐詩》收詩四萬九千多首,包括作者兩千八百余人。當然這不是唐代詩作的全部。
《全唐詩》由康熙皇帝寫序,但到了乾隆皇帝,他一人寫詩的數量已經與《全唐詩 》差不多。只不過,如果看品質,乾隆能夠拿得出哪一首來呢?
說唐詩時提乾隆,好像完全不能對應,但這不能怪我。誰叫這位皇帝要以自己一個人的詩作數量來與《 全唐詩 》較量呢!
其實,唐詩是無法較量的,即便在宋代,在一些杰出詩人手中,也已經不能了。
這是因為,唐代詩壇有一股空前的大丈夫之風,連憂傷都是浩蕩的,連曲折都是透徹的,連私情都是干爽的,連隱語都是靚麗的。
這種氣象,在唐之后就再也沒有完整出現,因此又是絕后的。
更重要的是,這種氣象,被幾位真正偉大的詩人承接并發揮了,成為一種人格,向歷史散發著綿綿不絕的體溫。
01
首先當然是李白。
李白永遠讓人感到驚訝。他一生都在驚訝山水,驚訝人性,驚訝自己,這使他變得非常天真。正是這種驚訝的天真,或者說天真的驚訝,把大家深深感染了。
我們在他的詩里讀到千古蜀道、九曲黃河、瀑布飛流時,還能讀到他的眼神,幾分惶恐,幾分驚嘆,幾分不解,幾分發呆。首先打動讀者的,是這種眼神,而不是景物。然后隨著他的眼神打量景物,才發現景物果然那麼奇特。
其實,這時讀者的眼神也已經發生變化,李白是專門來改造人們眼神的。歷來真正的大詩人都是這樣,說是影響人們的心靈,其實都從改造人們的感覺系統入手。
先教會人們怎麼看,怎麼聽,怎麼發現,怎麼聯想,然后才有深層次的共鳴。當這種共鳴逝去之后,感覺系統卻仍然存在。
這樣一個李白,連人們的感覺系統也被他改造了,總會讓大家感到親切吧,其實卻不。他拒絕人們對他的過于親近,愿意在彼此之間保持一定程度的陌生。這也是他與一些寫實主義詩人不同的地方。
他寫過「舉頭望明月,低頭思故鄉」這樣可以讓任何人產生親切感的詩句,但緊接著就產生了一個嚴峻的問題:既然如此思鄉,為什麼永遠地不回家鄉?
他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擁有足夠的自由,偶爾回鄉并不是一件難事。但是,這位寫下「中華第一思鄉詩」的詩人執意要把自己放逐在異鄉,甚至不讓任何一個異鄉真正親切起來,稍有親密就拔腳遠行。
為此,他如不系之舟,天天在追趕陌生,并在追趕中保持驚訝。但是,詩人畢竟與地理考察者不同,他又要把陌生融入身心,把他鄉擁入懷抱。
幫助他完成這種精神轉化的第一要素,是酒。「人分千里外,興在一杯中」,「但使主人能醉客,不知何處是他鄉」,都道出了此間玄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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